it is next to you

【安燕/露中】惜别缘缘堂 (一)

长篇新坑。史向,非国设 ,背景在58-65年。

援华视角安燕线,赴苏留学视角露中线。

----------------------------------------------

那天,拂晓的天光还没有亮起时,脚步声就楼下的不远处传来。王春燕看眼桌子上的表,六点半——搁往常时候,早操应该才刚进行不到一半。来不及披上外套,她扶着桌沿、床沿,而后是屋外冰凉的栏杆,单腿跳到走廊尽头。

大院卧在冀南一座小山峰的脚下。临近黎明的小城睁开惺忪的睡眼,暗色街道上亮起早醒的灯。二月,晨风裹着山上桦树的低语掠过春燕耳畔。

文工团的起床号不会比任何一支部队晚上分毫。六点整,文艺兵们在起床号中醒来,而后洗漱声哗啦啦响成一片,六点二十准时出操,这是秋冬的清晨作息,放到夏天还要早上半刻。常常是在北国萧瑟的清晨里,姑娘们的“一二三四”就在操场上夹杂着冷风响彻了。人们常把这支女性居多的军队称为“娘子军”——“娘子军”的战场在舞台上,战事谱在军乐里。和平年代的姑娘们从未和刀光剑影直接打过照面,可胸中战争的模样却比前线士兵要丰富得多:从鸭绿江旁美如画的战旗,到草原骑兵的英姿、太行山里的游击健儿……

春燕只穿着一件贴身的军裙,很快打起寒战。她扒着栏杆往前探身子,试图在黎明前的那阵黑暗里分辨出战友们的身影。两条乌黑的麻花辫来捣乱,在她眼前晃着。

几周前春燕因为不慎摔伤了腿,被指导员安排在“小楼”二楼的病号房间里,暂时无缘上早操——所谓小楼,坐落在操场边上,安排着少数病号和短住这里的访问同志,一楼兼以作部队办公用。这是规格最好的单间住所,却也因为离着诸如指导员办公室只有咫尺之遥而令燕子不自在得很。

队伍很快出现在楼下,打头的高个子女孩是舞蹈队的刘照君,正带着一队女兵在小楼底下拐弯。春燕眼尖,瞧见队中间的钟吕,而那个脸颊微微胖的女孩子也瞧见了她。俩人一个拗脖子一个抬头,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今天有苏联专家来这儿,我等会儿准备和高指导员去迎接人家,早饭照君给你送啊。”早操散后,钟吕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二楼,接过春燕递来的空饭缸。

“苏联专家?来这里干什么,教我们跳舞唱歌?”

“嗐——听说是过来取材的,谁知道呢。听说……好几个人。”

钟吕去迎接苏联专家最合适不过。春燕看着好朋友往大院门口奔跑的身影,这样想着。听说她父亲是老师,教俄语的,因此她也说得蛮流利。她的这项特长是春燕自己侦查得知的,那个时候大家都会说几句俄语,可排新节目时,遇上唱“老大哥”家里的曲子,聪明如春燕也要现编一套谐音——但钟吕顺词一遍就能过。她每每打趣自己的注解,都让春燕恨不得找个地缝。

但春燕是文工团演唱队当之无愧的尖子,她声带细,音域广,民族美声都能唱,大大小小的演出里,她都是领唱的第一人选——相比之下钟吕就稍逊色一些,比起风光当领唱,作合唱“背景板”的时候是多数。可在那个年代谁会计较这些呢?只要踏上舞台,不管话筒在谁眼前,都是为人民开嗓、为战士们献唱,大家都是一样的顶顶光荣。

受伤之前,春燕一直和钟吕睡上下铺,直到自己因为下楼绊倒摔伤脚腕之后——她不愿提这件事,没为革命受伤流血却让组织费心,丢人得很——钟吕一直帮她打饭送上二楼。眼见着建国十周年的新节目就要来了,自己却连走路都费劲……

“燕子,燕子?”

刘照君轻轻敲门,见春燕房间门只是虚掩着,便小心推开。

今早食堂的伙食同往常差不大离,钟吕给她打了一晚稠乎的小米粥,掀开盖子后冒着腾腾的热气,手帕里包着一个花卷。

“今早上食堂里有小菜,师傅用昨晚炖菜剩下的菜帮子腌的,脆生清口。但没东西盛了,下次再给你带点吧。”

“我就要好了,过几个星期就能下楼啦!”春燕端着饭缸一口一口喝着,有伙伴在身边,她尽力不发出难为情的呼噜声。她今天一大早起来顺歌词,现在早已饥肠辘辘,因此保持吃相变得尤为艰难。春燕为这份属于病号的无功之禄而愧怍好久,无由来地不好意思抬头看对面的刘照君。

刘照君静静地坐在床沿上,这个比春燕高一截的姑娘是舞蹈队的,也与她同寝室。照君从小按照舞者被养大,多年苦练的成果早已渗入她的举手投足,最优秀的舞者能在极动和极静之间切换自如,这份自如给予她名为优雅的气质。她的身段和样貌同样没辜负这气质,照君的长相很契合年代审美,明眸乌黑而唇红齿白。她是能被描摹上电影海报的美人。

“大家都等着你回来呢,你那张床空着,我们天天看着,都很想你。”刘照君望着桌上空了的饭缸,“‘中央通讯社留念’?燕子,你家有人在通讯社工作?”瞥到搪瓷上的红印记后,她的眼神忽然聚起。

正咬着花卷的燕子停住嘴:“算是吧……一个舅舅在那里,他给我的。我就一直用着。”

“那可太光荣了。”

“咱们也很光荣!你们光荣,我不够光荣,我是拖油瓶……”

“怎么能这么说,”照君的声音温柔得很,“养好身体,争取早日上舞台。我专门问过指导员,她说要是你今年开春前养好伤,大庆的节目不会耽误。听说省内几个文工团要排一台歌剧,到时候等你挑大梁。”她端起饭缸往屋外走,“我给你刷刷去哈,你好生别动。”

“不用啦——今天有苏联专家过来,你快去集合吧,”春燕赶忙扶着桌沿站起,“我这儿一大上午也没什么事情。我自己慢慢走就好。”

刘照君犹豫着放下搪瓷饭缸,关上门前不忘回头:“心里别有负担,好好养伤啊!”话罢,她下楼向排练厅跑去。

演唱队的上午训练开始——钢琴奏出的音阶在清晨的空气中回响,队员们跟着一点点从低音够到高音,再从高音落到低音。歌唱队员们朝夕相处了好几个年头,于是练声的磨合时间一再被缩短,只消几次音阶往返,不同音色的歌声就被拢成熨帖的齐唱。

排练厅离小楼不远,因此春燕听得心里痒痒的。她想要开口却反应过来楼下在办公,只得赶忙掐断念头。这段时间她跑不了录音室跟唱,更没法在二楼练习,平常无外乎轻轻跟着唱点新曲子的谱,或者读读书——知道得多了,唱出来才有真情实感,高芳指导员这么和她讲。

 

“我们的田野,

美丽的田野,

碧绿的河水,

流过无边的稻田……”

 

春燕搬了个马扎,挪到走廊上坐定,轻轻地跟着排练厅里战友们的调子哼谱。最近文工团没有外出表演任务,大院里到了上午排练时间空无一人。《我们的田野》原是首少儿歌曲,经由艺校老师推荐被加入了训练歌曲集,这首歌写于和平年代,年岁并不大,歌词里面,美丽的田野、无边的稻田和伐木的工人取代了战场和英雄……

快到八点的时候春燕看见两辆吉普车在大院门口停下。大铁门从两边打开,黑色吉普车轰隆隆地开进来。

这应该就是钟吕说的苏联专家吧!春燕站起来扶着栏杆,踮起脚尖往外探着身子。车门打开,钟吕和一位个头很高的外国女人从第一辆车上下来——看着钟吕和她交谈甚欢的样子,春燕心里酸溜溜的,会说一口流利的俄语是多么骄傲啊!另一边,另一辆吉普车上,高指导员和一男一女两位苏联人下了车。

王春燕的视线定在钟吕旁边的那位个头蛮高的苏联女性身上,远远地第一眼看去,那是一位年轻、优雅的姑娘,高鼻深目容貌姣好,金色的长发盘在脑后。苏联派来专家的事情这几年春燕听说过不少,可是亲眼见到苏联人还是头一次。彼时的她,既想一睹国际友人的模样,又怕一行人发现这个在二楼的偷窥者,只好不顾腿伤几何,蹲下来偷偷往远处瞧。那个姑娘看起来这么年轻,怕不是和自己一般大呢!可是却作为专家来到这里,那要工作成绩多么突出呀……猜测不断膨胀,挤压着春燕的心。

那时的春燕不会想到,在《我们的田野》歌声里款款走来的苏联姑娘,会和自己的命运那么痛苦又幸福地缠在一处。那个微冷的二月早晨,也于此拥有了某种宿命一般的味道。

高指导员走在前面,领着钟吕和三位苏联同志进了排练厅。比大厅里暖气更足的是文工团同志们的热情,早在几十分钟之前,排练的战士们就自发在大厅里列好了队伍。

“这是来自苏联的三位指导老师,他们来到这里,是来给一部话剧取材的,同时,他们也会为咱们建国十周年的节目进行指导。他们是中苏友谊的传播者,是我们的好同志,好战友。”

指导员的话音刚落,一阵掌声应时响起。

“我来为大家介绍一下三位专家吧,”钟吕往前迈一步,“这位男同志叫安德列·阿夫杰耶夫,这位女同志叫达利娅·阿列克谢耶芙娜,他们是莫斯科大剧院的编剧和曲作家。这位同志叫作……”

“安娅,”那个与钟吕同车的苏联人开口,“我的名字是安娅·伊万诺夫娜·布拉金斯基卡娅。我学过中文,和大家交流没有问题。我们三人来到中国,是来写一部舞剧的,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希望能够和大家共同交流、进步。为了艺术,更为了我们两国的伟大友谊。”

她接着拉下围巾,露出白皙的脸庞:“我来自红旗歌舞团,是一名芭蕾舞演员。”

“芭蕾舞”三个字引来一阵低语。对于舞蹈队的姑娘们来说,这是个有些遥远的名词。

刘照君站在队里后排,小心翼翼地踮脚看着安娅,尽管经过长途跋涉,她脸上依旧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注意到安娅的眼神就要扫到自己,她躲到人后,暗暗感叹这位金发的姑娘实在是难得一见的标致。

“我们来到中国,就像回到了故乡,”安娅用流畅的中文继续说道,“大街上,到处都是宣传我们两国友好的标语——来到了文工团,看到你们裙子的样式,和苏联女孩们的一模一样。”

虽然不同于建国之前,文工团已经有了自己制式的军装,但女战士们练习时还是习惯穿一身合适的“布拉吉”军裙:这种裙子完全沿用苏联的版型,立翻领长袖,前襟开口系三粒扣,腰间还有一条布带。在军队里军装裙的颜色统一是草绿色,剪裁利落,方便训练又衬得人大方——不说在军队里,那个年代,年轻的姑娘们在劳动之余,谁不喜欢穿一条“布拉吉”上街呢?大家都知道,这种衣服是向苏联学来的——两个国家之间是这样的友好,以至于人们的衣食住行都带着“老大哥”家的痕迹……

“演唱队同志们,咱们给来访问的专家们表演一首歌曲吧!前几天咱们排练的《喀秋莎》,来——”

听了指导员的话,歌唱队的同志们很快站好队形,“ Расцветали яблони и груши,Поплыли туманы над рекой ……”安娅率先跟着清唱声打起了拍子哼唱起来,而后一段清唱成了整个排练厅的大合唱。

头午的阳光照在排练厅里,照在战士们的面庞上,一张张精神抖擞的笑脸亮晶晶的。

1958年——人们刚刚见证了三门峡水利工程开工,武汉市一架大桥让天堑变为通途。那是20世纪50年代的最后几年,也是中苏友好岁月将尽的最后几年。后人用“世界近代国家中罕见的双边关系史”来形容这十年新中国和苏联的亲密历史——这种基于地缘政治的历史评述,显然不能承载在这十年间在两国发生的一切。“历史是人民创造的”,这句话放在这样的时期尤为合适。比起那些书写在档案里的历史进程,在回顾这段岁月时人们会发现,那些最为熠熠发光的友谊,其实镌刻在亲历者的记忆里,历久而弥新。友好的花朵开遍了神州大地,而此时此刻,在华北某军级单位名为“战队文工团”的大院里,其中一朵友谊之花正悄然开放…….

简单的欢迎仪式后,指导员安排安德列和达利娅在编导文学创作队,同编剧和文协的同志们一起工作,完成舞剧的创作;安娅·伊万诺夫娜·布拉金斯基卡娅则和文工团下属歌唱队、舞蹈队的演员们交流,学习中国的舞蹈动作。建国十周年的一系列节目,也由他们来提供创作方面的指导。

……

第二天王春燕照例五点四十五爬起床来。她不敢耽搁病休的假期,抓紧看完了《文艺学习》,做了厚厚一本笔记。听军区图书馆管理员的建议,她又借了一本《文学的基本知识》准备细读,战友们每天晚上上课的笔记,春燕都托钟吕借来,整整齐齐誊抄一份。

她翻开借来的钟吕的音乐夜课笔记,昨天晚上讲课的内容是“苏联引人注目的两部歌剧——《冲向暴风雨》和《谢苗·科特科》”。

“《冲向暴风雨》的内容反映了国内战争时期唐波夫地区安东诺夫反革命叛乱和广大农民……”长而难记的地名人名有催眠功效,春燕仍是嘟嘟囔囔让自己保持清醒,可眼皮还是越来越沉。她推开门,打算让冷风冲冲瞌睡的脑子。

“我我我,我不会说俄语……Здравствыйте!专家同志!达瓦里氏!”看到门外走廊上的苏联女专家,春燕满脑子找着自己知道的几个俄语单词。她不顾脚伤,连蹦带走地连连退步,直到后背贴上木门板。

“我会说中文,”安娅扶着栏杆,转头看向王春燕,“不用叫我专家同志,叫我安娅就好了。”

安娅。春燕听见这样简单好听的名字,不由得松了口气。

“那……安娅同志,早上这么冷,你还是进屋暖和暖和吧。”春燕推开自己屋的屋门。

“不用的,我就住你隔壁。我要看看这里的日出。”

正是黎明前一阵黑的时候,安娅走到春燕身边,借着灯光看清楚她手里的笔记。

“歌剧创作——你是学声乐的?”

春燕点点头,突然拉进的距离让她浑身不自在。她抬头,瞧见对方美得不像话的紫色眼睛,更不敢说一个字了。

“这两部歌剧也曾经出现在我的课本里过,”安娅的声音又轻又软,“前者与传统歌剧密切相关,后者做出了不少创新但也引来不少诟病——你觉得呢,同志,它们两者相比,谁更胜一筹?”

“怎么能说哪个更胜一筹!主席说过,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才能促进文化繁荣。”春燕不假思索道,“但是要真正了解一部歌剧也好,一首歌曲也好,还是要唱出来!去感受词、曲的配合……”

春燕接着支支吾吾:“我……我不能唱给您听了,这个时候,有不少人在休息。我脚腕伤了,下不了楼,不敢亮嗓。”她指指自己虚站着不能着地的左脚。

“啊,严重吗?同志,”安娅蹲下身子,吓了春燕一跳,“多久了?”

“好几个星期——我,我叫王春燕,你叫我燕子就好……”

“那燕子,我抱你下去练歌——歌手不能歌唱,和燕子不能飞翔有什么两样呢?”

不等春燕拒绝,安娅就打大腿把身子单薄的她抱起来,一步步往楼下走去。春燕被吓了一跳,攥紧了手中的笔记,下意识地搂紧安娅的脖子。


评论 ( 27 )
热度 ( 113 )
  1.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梓青青 | Powered by LOFTER